
十週年特別策劃|人類首次直接量測到重力波
(2015/09/14;2016/02/11公布)
專題前言
2015 年 9 月 14 日,LIGO 首度直接量測到重力波,印證了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一百年來的預言,也開啟「重力波天文學」的新紀元。十年之際(以量測日計),雙月刊特別以電話口訪形式採訪清華大學趙煦教授——趙老師以光學薄膜與雷射反射鏡起家,跨足工業與學術,晚近十年深耕重力波偵測器反射鏡鍍膜材料,見證了從室溫到低溫、從理想到落地的技術演進。。
受訪者:趙煦榮譽退休教授(清華大學光電所)|訪談與整理:陳樫旭 副教授(淡江大學物理學系/現任雙月刊總編輯)
快速導讀(重點摘要)
• 研究主軸演進:光學薄膜 → 非線性藍光 → 矽光子/光子晶體 → 重力波偵測器反射鏡(低溫鍍膜材料)。
• 重力波核心挑戰:任何超過 ~10⁻¹⁹ m 的擾動都會淹沒信號;反射鏡懸掛抑震與反射面「熱噪聲」是關鍵。
• 低溫材料突破:以「跳水板測試(ring-down)」在 10–120 K 量測機械損耗,最終以半導體混合膜兼顧低損耗與可量產性,成果刊於 Physical Review Letters。
• 人才與產學:借力台灣半導體製程與奈米中心設備,學生習得完整流程與儀器能力,順利銜接產業。
• 人生方法論:物理訓練讓人由內而外、從根本理解問題;基礎穩固,延伸應用自成。
「重力波造成的長度改變大約 10⁻¹⁹ 公尺,比原子核還小。任何外部雜訊如果超過這個量級,就會把訊號蓋過去。」— 趙煦教授
求學起點與物理的選擇
陳總編輯:趙老師,能否先談談您當初為何選擇清華物理系?
趙煦教授:當時志願是隨意填的,家裡也沒有特別干涉。台大物理沒有考上,就上了清華物理。雖然是這樣,但我覺得自己個性和思維方式都適合物理,小時候也常看科學書,十歲時就翻過《相對論》。雖然看不懂,但不會覺得排斥。
時代背景與社會氛圍
陳總編輯:那個年代,楊振寧、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,對您的選擇有影響嗎?
趙煦教授:應該有。他們1954年得獎,對華人社會激勵很大。當時很多大學生畢業後選擇出國,物理系的出路算是不錯。因為理工科普遍需要基礎物理實驗課助教,所以物理系學生申請到助教獎學金的機會較高。
物理訓練的價值
陳總編輯:就讀物理系後,您覺得最大的收穫是什麼?
趙煦教授:物理訓練讓人習慣從基礎思考問題,而不是僅僅解決表面現象。這種習慣不僅對研究有幫助,對生活中解決問題也一樣有效。只要基礎弄懂,後續的知識和應用都能自行延伸。這種由內而外的思考方式,是物理學生的重要特質。
音樂與物理的雙重熱情
陳總編輯:聽說您在大學花了不少時間在音樂上?
趙煦教授:對,我幾乎是主修音樂、副修物理。我會拉小提琴、豎笛、古典吉他,後來還學了大提琴。在清大,我和同學一起創立了弦樂團,甚至組成了交響樂團。當時全校學生不到一千人,要組樂團非常困難,還常常需要教授們參與一起演奏。
留學與研究轉折
陳總編輯:後來出國念書時,為什麼會轉到材料?
趙煦教授:因為1970年代物理的出路開始不好,很多人轉向應用領域。我先在美國東北大學念物理碩士,之後到德州大學奧斯汀攻讀材料,研究半導體介面與光學性質。這讓我累積了光學薄膜、固態物理及半導體製程的基礎。
工業界經驗
陳總編輯:您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?
趙煦教授:我在美國工業界工作了四年。第一間公司研究用光來儲存資料,後來發展出像 CD-R 這樣的技術。第二間公司屬於國防產業,專門製作雷射陀螺儀的反射鏡,用於飛彈導航。這些經驗與光學薄膜研究息息相關。

圖1:光儲存技術示意

圖2:雷射陀螺儀示意
回到台灣與清華大學
陳總編輯:為什麼決定回台?
趙煦教授:1984年我回到清華,加入電機系固態組。當時延續光碟與雷射反射鏡的研究,後來轉到非線性光學與藍光,再到矽光學與光子晶體。可以說每十年我都換一個研究主題。
投入重力波研究
陳總編輯:您是如何進入 LIGO 與重力波領域的?
趙煦教授:起點是雷射陀螺儀反射鏡的經驗。2010年,美國 LIGO 的研究員看到我與中科院合作的論文,邀請我參與反射鏡開發。重力波偵測需要極高品質的反射鏡與鍍膜材料,特別是在低溫下仍能保持穩定。這是一個非常基礎卻又富挑戰的研究,我覺得很有吸引力。之後幾乎把後半段研究生涯都投入其中。

圖3:重力波雷射干涉儀探測器示意
陳總編輯:老師,重力波偵測器的靈敏度這麼高,是不是任何一點小小的擾動都會蓋過信號?
趙煦教授:沒錯。因為重力波造成的長度改變大約是10−19 公尺這麼小,比原子核還小。如果有任何外部雜訊超過這個量級,就完全看不到重力波。所以必須把所有背景雜訊壓到最低,包含共振腔的擺動、雷射光源的穩定性,還有反射鏡的設計。

圖4:重力波探測器雜訊示意圖,其中橘線和綠線(Suspension Thermal和Coating Brownian)的部分為趙教授團隊致力於改進的地方。
研究細節與挑戰
陳總編輯:所以反射鏡的要求也很嚴格?
趙煦教授:對,主要有兩方面。一個是反射鏡懸掛系統要把震動壓到極低;另一個是反射面本身要抑制熱擾動。因為原子有布朗運動,會帶來熱噪聲。第一代 LIGO 在室溫下已經能做到很低的噪聲,用的是雷射陀螺儀技術發展出的反射鏡,直徑約 34 公分,鍍膜技術當時只有法國一家公司能提供。
陳總編輯:但後來不是要改用低溫嗎?
趙煦教授:對,第二代開始採用低溫,本來理論上溫度越低,噪聲應該越小。但我們發現有些材料在低溫下反而出現更大的機械損耗,和材料的摩擦係數有關。這會導致能量耗散,讓反射鏡表現變差。
陳總編輯:那要怎麼測這些材料的摩擦損耗呢?
趙煦教授:其實方法很直觀。我們會把鍍膜材料塗在一個像「跳水板」的基板上,再用靜電力去驅動它震動。如果摩擦小,它會震動很久;摩擦大,就很快衰減。再用雷射去量反射光的位移,就能算出損耗值。這些實驗必須放在低溫系統裡進行,通常溫度要降到 10–120 K。
陳總編輯:所以挑材料的時候,還要考慮製程?
趙煦教授:沒錯。反射鏡需要很多層高、低折射率材料交替鍍膜,每層厚度要控制在四分之一波長。要能同時做到低溫下損耗小、又能大面積均勻鍍膜,難度很高。我們想到用半導體材料,因為台灣有先進的化學沉積技術和奈米中心設備,能做到大尺寸基板的均勻度。這也是我們的優勢。
陳總編輯:所以學生也能從中受益?
趙煦教授:對。他們在實驗過程中能接觸大量半導體製程和分析儀器,這些經驗在產業界很有價值。很多學生後來畢業都能直接銜接半導體產業。
陳總編輯:最後您們找到合適的材料了嗎?
趙煦教授:我們找到一組混合膜,結合了不同材料的優點,在低溫下表現出非常低的機械損耗。成果最後發表在 Physical Review Letters,算是我退休前的重要工作。
趙煦教授:挑戰主要在於尋找低溫下摩擦損耗極低的薄膜材料。我們利用「跳水板測試」測量材料的能量損耗,再與理論比較,最終我們找到找到幾組半導體混合材料,而其中一組混合膜,結合了不同材料的優點,在低溫下表現出非常低的機械損耗。成果最後發表在 Physical Review Letters,算是我的研究生涯收官之作。
給年輕學子的建議
陳總編輯:您覺得物理研究最重要的價值是什麼?
趙煦教授:物理讓人養成由內而外的思考方式。基礎想通,後續知識就能自己發展。這種習慣不僅在研究領域,生活與職場中也能帶來優勢。我希望年輕學子勇於追尋自己的興趣,打好基礎,未來道路就能更廣。